何祈铭

事故物件

  我虽然勉勉强强算是住在东京,却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,周围最近的超市都要坐上一个小时的出租车。这里唯一的优点,恐怕就是它的房租相当的便宜了吧,相比起住在网吧的那些人,我想我还是蛮幸运的。

我上个星期的时候还是这么想的,现在的我住在网吧,而且比那些住惯了网吧的年轻人,我还要更加不习惯,更加悲伤,这其中的原因也许有点复杂,需要很长时间来讲述。

This is the new shit

上个周五的晚上,我刚刚结束为期三天的札幌之行——当然是出差,从机场回到家中,加上的士和步行有四个小时的路程,我还是感到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啤酒的气味。我熟练地掏出钥匙,打开房门,在那一瞬间我甚至可以把房子当成是自己的,我看到我的房东佐久间先生身穿他的纯棉浴袍,侧卧在真皮沙发上,脚上穿着那个据说是从巴黎带回来的名牌拖鞋,左手支着头,右手放在大腿上,耳朵放在他据说花了大价钱买来的黑胶唱片机边,眼睛则无神地望着窗外。

他看起来像是在沉思着什么——如果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东西还连接在一起的话。

我在玄关站了好久,才想起我应该拿出手机报警。

我不禁感谢派我出差的公司,如果我那天还住在那幢房子里的话,可能我也要遭殃了,就算什么都没有听到,侥幸活了下来,说不定也会被当做嫌疑人抓去盘问的,搞不好会因此失去工作,那样就太糟糕了。

更何况如果要查的话,会发现我有相当充分的动机。虽然那个趾高气昂的老头子除了指使我去跑腿买东西之外,都呆在二楼,不怎么和我打交道,但就在上个月,他做了一件让我咬牙切齿的事情。

那天下午我难得不需要加班,躺在在沙发上享受着可贵的周末,尽管如此,我也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,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没什么内容的四格漫画,消磨着时光。

就在这时,佐久间先生从楼上下来,他的头上像是刚喷了发蜡,像一只趾高气昂的公鸡。

“总看这种东西有什么用。”他拿起我放在沙发上的那本漫画书。

我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些做什么,不过他时常表达出对我们品味的鄙夷,我早已习以为常了。

“没什么用,只是无聊罢了。”

“为什么不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呢?”

“对了,下个月房租涨到五万吧。”他很随意地切入了正题。

“什么?你要我用一半的工资来支付房租吗?”我大发雷霆。

“你总是看这种东西,当然不会有提高了,所以才会一把年纪了工资还是这么一点。”

“如果不肯交的话,那你就去找四万的房子好了。”

“如果你思想境界足够高,就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了。你知道尼采吗?”

“非常抱歉,我不知道。”我懒得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,只想赶快结束对话。

“什么?连尼采都不知道?那叔本华呢?”

我都快要吃不起饭了,你却在问我知不知道尼采和叔本华,我在心里想着,我忘记了我是怎样离开的,只知道等我回过神来,我已经重重地摔上了门,将他喋喋不休的说教关在门内。

 

 

“犯人从二楼闯入。”警察指着二楼的窗户,那里被砸开了一个很大的洞,散落的玻璃片上沾着血迹,窗台下的暖气管上则绑着一根沾血的长绳子,一直延伸到后院的地面,“他或许以为屋里没有人,但当时佐久间先生正在沐浴,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。”

“当他回到房间时,凶手正在他的房间里翻找值钱的物品,他见状连忙向楼梯跑去,但在楼梯口被追上,被斧头砍伤了后背。”

“他继续向楼下逃跑,中途踩空了,后脑磕在台阶上,滑了下去。”

“他终于在客厅失去了行动能力,然后凶手挥起斧头,一下下地砍着,在他断气之后,仍然没有停下。”

“最后凶手发现他已经完全死亡,于是再次返回二楼,拿走财物后,从窗户离开。”

警方立即封锁了现场,房子里的所有东西,包括我的东西,也都被当做了证物,被研究来研究去,我只能拖着我的旅行箱,另寻他处。所幸因为我的房门并没有被撬开的痕迹,警察向我许诺尽量不动我的私人物品。

我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的门似乎是坏的,无论怎么锁都锁不上,我告诉了管理员,她却说,所有的房间都是这样,于是在下班的那些时间里,我只能在网吧狭小的包间里,抱着我的密码箱,一边提防着有人闯进来,一边哀叹着自己的不幸。我无比积极地加班,恨不得睡在办公室,上司对我似乎很满意,多次许诺要给我涨工资,可我一次也没有看到我工资单上面的钱变多,哪怕是个位。

佐久间先生没有妻子和儿女,唯一的姐姐在五年前出车祸死了,他年轻时是个普通的职员,没和什么人结下过仇,和邻居也没什么交集,再加上现场的现金,手表等值钱物品全都被拿走了,所以警方推断,可能只是单纯的入室抢劫。

作为凶器的斧头被发现时就插在后院里的树桩上,刃上沾着大量的血和脑浆,似乎凶手并没有带走它的打算,因为这是佐久间先生的东西,平时佐久间先生心情好的时候,会用它来砍柴,据说这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农民的缘故。似乎凶手也是用它砸开二楼的玻璃的,可惜斧柄上没有提取出指纹。

两天后,一个钓鱼的人在河边的树枝上发现一个塑料包,里面是佐久间先生的银行卡,而包裹它们的,则是一件一次性塑料雨衣,从它的褶皱里检测出少量佐久间先生的血。

流窜作案可是相当难办的,警察问遍了周围的所有邻居,也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目击证词,案情几个月都没有丝毫进展,这时候又恰逢市长家的贵宾犬跑丢了,谁也没心思关注这种司空见惯的事了,这个案子也就此搁置了下来。

佐久间先生时常吹嘘,自己和日本史上的一个名人是还有血缘关系,那种年代久远的事情,谁也无从考证,不过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。

Disposable teens

入冬之后,生活就会变得更加艰难了,我过冬的衣物还全部放在家中,只得在睡觉时将所有衣服都套在身上。街上有时还能看到冻僵的猫和狗,环卫工人正将它们丢进垃圾桶。我也许也被遗忘了吧,我在床上蜷缩着身体的时候,时常这么想。

直到警察给我打来电话,告诉我佐久间先生的房子被拍卖了,让我去和买主商量房租的事宜。

我回到熟悉的房门前,用冻僵的手掏出钥匙,尝试了许久,都没有打开那扇门。

“咦,奇怪。”

里面的人听到声音,走过来将门打开,热浪一下扑到我的面前,我却打了一个冷战。

“抱歉,因为凶手还没有抓到,总是感觉有点不放心,所以我就擅自换了锁,我会给您新的钥匙的,请进来坐吧。”

买主是一个很清瘦的男子,看起来年龄不大,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房子,真是令人羡慕的事情。

“久城先生是吗?”男子看着我的名片。

“是的,请问您贵姓?”

“鄙姓高桥。”

“请问您预付了多长时间的房租呢?”

“半年。”我撒了个谎,其实不出意外的话,我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。

“那房租是多少钱一个月呢?”

“四万。”我又撒了一个谎。

“那你还有意向继续租吗?”

“目前找不到更合适的住处了,只是……”

“我懂了,您看房租给您减半,两万,阁下意向如何?”

“那太棒了。”

于是,高桥一郎成了我的新房东。

让我很惊讶的是,高桥竟然没有将房子重新粉刷,四周的墙面像是拿刀刮过,有些地方斑驳地露出水泥,有些地方则仍然是淡淡的粉色,天花板上则有一大片变成褐色的血迹,目测是凶手割开颈动脉时,血液直接喷到了天花板上。

“您介意吗?抱歉我一个人实在是无能为力。”高桥说。

“没关系,我不太介意。”我坐在佐久间先生昂贵的真皮沙发上,上面隐约还能看到擦不掉的血迹,如果佐久间先生还在的话,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我坐在上面的。

在东京能住到两万元一个月的房子,哪怕是和鬼一起住也无所谓了,我甚至可以每天给它买些零食什么的,和室友和平共处。不,哪怕是凶手都可以,反正我自信没有什么被害的理由。

“你买下这幢房子花了多少钱?”

“一千两百万。”

“天哪,真便宜。”我感叹着,可惜我曾经赚钱最多的时候,也没攒下什么钱,基本上都用来购买录像带之类的玩意儿了,即使有这么便宜的房子摆在我的面前,我也只能望洋兴叹。

我知道这所房子还有另一个人在租,不过我晚上加班回家是十点左右,他走的时候,我早已入睡,早上他回来的时候,我又已经去上班了,所以在一起生活了一年,我竟然一次都没有见过他。

“这里还有人在住吗?”我指了指那扇门。

“那个人已经搬走了。”高桥低着头整理茶具,眼睫毛低垂着,侧脸有几分像女孩般的秀气,“那个人一听说有这件事,立刻就阴沉着脸,叫了一辆车,把东西全都搬走了。”高桥起身去厨房泡茶。

“那他的房间可以租给我吗?”用茶的时候,我这样问道。

“可以是可以……但您住那样简陋的房间做什么呢?”那个上夜班的人似乎更为凄惨,他住在地下室佐久间先生为他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里,那里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把椅子,然后哪怕是最小的桌子都无法放下了,它甚至连窗户都没有,天花板很低,如果站直身子就会碰到头顶,每次上厕所都要爬楼梯,然后穿越几乎整个客厅,但他似乎会刻意放轻脚步,虽然他每次都不得不经过我房间的门前,但我却一次也没有被吵醒过。

“那个房间不是没有窗户吗,那样我看录像的时候就不需要考虑窗帘的遮光问题了。”

“好吧……”高桥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情愿,但发现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,只能叹了一口气,领着我向地下室走去。

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钥匙插入门锁,转了好几圈,门开了,里面却亮着灯,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,完全不像是一个没人住许久的房间。一个黑影扑了出来,撞进了高桥的怀里。

“哥哥!”黑影用兴奋的声音喊着,本应甜美的嗓音因为主人似乎使用了全部的力气让人耳膜有些刺痛。

“抱歉,这是鄙人的妹妹,她的智力有点问题,我才会把她关起来的。”高桥抚摸着她的脑袋,向我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。

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,从身高和长相来看有十岁左右,又细又软的头发整齐地扎成两个马尾,无论是身上还是脸上都干干净净,看得出来受了很细心的照料。

“真可爱,她叫什么名字啊?”我伸出手,想摸摸她如同糯米团子一样洁白娇嫩的脸蛋。

“小心,她虽然智力只有三岁小孩的水平,力气可相当大,我都被她弄伤过很多次。”高桥挽起袖子,给我展示手臂上的抓痕和牙印。

“我叫久美。”小女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笑容。

“久美啊,真可爱,你几岁了呢?”我蹲下身来,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。

“我八岁了!”久美伸出一只手,在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比划出“八”这个数字时,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,高桥只好把她抱在怀里,把双手放在她的眼前,左手摊开,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叠在手心,语气温和地说着:“你看,上次不是教过你了吗?要用两只手才可以。”

我将手比成一把枪的样子,在她面前横过来:“一只手也可以哦。”

“真的吗?”高桥狐疑地看着我。

“是这样的,我之前去过中国,那里的‘八’就是这样表示的。”我想起那个黄金的年代,我们名牌西装的口袋里都塞着满满的钞票,想要去任何地方,只需要随手掏出几张来买机票,那里有许多的人,他们虽然生着和我们一样的面孔,但无论是身上的穿着,还是吃的东西,都远不如我们,一种优越感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,也不知这个世纪,他们的情况有没有变好一些,反正我们现在是烂透了。

“对了,你的双亲呢?不照顾一下久美吗?”

“他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投在了房地产上,然后又失去了工作,就一起卧轨自杀了。”高桥低头逗弄着妹妹,他神情淡然,就像在说一个新闻事件。

“抱歉。”我也经历过失业,也差一点走上绝路,但所幸有朋友接济,他还给我找了一些赚钱的路子,使我还没有到完全走投无路的地步。

“没关系。”

Sweet dreams

高桥正在四处寻找着工作,他说工资可以稍微低一些,但是需要清闲一点,这样他就可以早些下班回家照顾久美,虽然靠房租也可以过活,但总归应该多赚一些钱才能让自己和妹妹过得更舒服,我则告诉他,这样的工作是不存在的,上司总会通过各种方式,例如为了公司的荣誉之类的让你加班到深夜,并且让你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加班费。

可惜高桥连高中都没有上完就辍学了,许多公司一看到他的简历就拒绝了他。

“那你之前是怎么生活的?”我问他。
“四处打零工啊,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,所幸久美不会感觉很难过。”

“我有时候会想,如果这样找不到工作的话,那要不要再回去上一次高中呢,您别看我这样,我当时的成绩很好的。”他抬起头,冲我孩子气地笑了一下。

“你没问题的。”我鼓励着他。

“如果高中不允许走读的话,那久美就只能麻烦久城先生了。”

“我非常乐意。”

“总之生活会一直变好的。”他笑着抚摸着妹妹的头。

而我突然一下子多出这么多钱,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了,仿佛像在梦境中一般。那天上司又向往常一样趾高气昂地要求我给他倒水时,我竟然飘飘然地回嘴:“饮水机就在那里,阁下自己去倒好了。”

那天在下班路上,看到有一个人在出售他的旧电视机,我又杀了一番价,以相当便宜的价格搞到了手,反正相比起当做垃圾处理所需的费用,即使是白送给我,他也一定会乐意的。

我和高桥两人穿过三条街道,将电视机搬回家里,一到家,久美看到就欢呼雀跃地迎上来,说要看动画片。

因为担心我的VHS录像带都是在十几年前花大价钱购买的,据说它们都是亲自录制的,又通过了层层关卡才到了我的手里,为了防止它们丢失或者老化损坏,我一买到新出的影碟机,就将上面的内容全部拷贝到了DVD光碟上,我贡献出了自己的VHS播放器,但录像带要高桥自己购买,我有时也会与他们一起看电影,但更多时候会在地下室看录像,这让高桥好奇不已,多次向我询问,能否把录像带拿出来与他们分享,都被我拒绝了。

“你的录像带到底是什么内容?”

“秘密。”我这样回答。

  我在伊豆出差时,看到街上有人在卖小小的寄居蟹,它们的颜色都漂亮极了,于是我就买了两只,因为担心它们死掉,我坐列车时,一路都把那个小水缸拿在手里,久美自然是惊喜不已,可高桥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东西,也许是它们“在原主人死掉之后占领它的家”的这种行为让他想到了自己吧。

  久美尝尝把它们捞出来玩,而她下手又不知轻重,仅仅一个星期之后,它们就变成了白色,静静地漂浮在了水面之上。

高桥在一次投递完简历回家的路上,捡到一个脏兮兮的沙包,他捡起来,发现它虽然破了一个洞,但里面的豆子还没有撒出来,便带回家笨拙地缝好洗干净。久美对这个新玩具爱不释手,吃饭睡觉都带着它。我在地上用马克笔画了几个方格,告诉她这是中国的一种游戏,叫做“跳房子”,只要按规定的步数跳,就能到达最顶端的格子,它叫做天国。

“天国是什么啊?”久美问我。

“那里所有人都穿带纱的连衣裙,永远不会有人挨饿,因为满地都是奶油蛋糕。”

久美听了兴奋地尖叫起来,她最喜欢纱裙和奶油蛋糕了。她不停地在格子里跳着,发出“咚咚”的声音,直到睡觉时间,我们忍无可忍地制止了她,她才停下。

“可是我还没有到天国。”她委屈地说着。事实上,她那么多次的步法,没有一次是对的。

“听话,你明天早上起来就到了。”高桥准备一大早起来去买蛋糕。

“我感觉现在的生活和天国没有什么差别。”我们互道晚安时,高桥对我说。

做三明治剩下的面包边一百日元一大袋,涂上黄油烤一下简直是绝世美味。我们用沾着面包屑的手将佐久间先生珍藏的唱片放进留声机,屋子里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,再加上美妙的音乐,没有比这更惬意的午后了。

我们每天看着高桥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录像带,就算看到烂片也仅仅会说几句,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呆在家里。

我们甚至走进佐久间先生的书房,拿下他的尼采和叔本华,拆下塑料封皮,想试着读一点,果然晦涩难懂。

我将我的烟给了高桥一支——那是我珍藏着,看录像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抽的,平时则抽便宜许多的。高桥一开始拒绝了我,说他不会抽烟,我则告诉他:“男人嘛,迟早要学会的,因为在职场上,你不能够拒绝你的领导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他仍犹豫不决。

“试试嘛,对学习也有帮助的,你会爱上它的,相信我。”高桥正在准备进入高中的考试,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说很重要。

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,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,我看着他满是泪水的双眼,不由得笑出声来。但他很快就熟练了起来,并兴奋地向我继续索要。

“原来吸烟是这种感觉吗?太厉害了!”

“是啊,高桥君成为大人了。”

不出我所料,第二天他就问我:“那种烟是什么牌子的?多少钱啊?我在市面上为什么买不到。”

“三千日元一盒。”

“为什么这么贵?市面上的烟没有这么贵的。”

“这种烟你在其他地方是绝对找不到的,我也是通过朋友才能买到。”我回答他。

“那就算了。”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但仅仅一天后,他就给了我三千元:“好吧,但你要尽快给我。”

“没问题。”我拿出房间里的存货递给了他,他高兴地接过来,贪婪地吸着,很快房间里都弥漫着香甜的气息。

偶尔我们也会说起佐久间先生的事情。

“对了,他当时也说我没有品味,和我说什么平成的人就是不如昭和,一代不如一代之类的话。”高桥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愤愤不平。

“就原谅那个老家伙吧,你看拜他所赐,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多么幸福。”

“感谢佐久间先生!”我们三人双手合十,笑着对天花板上的血迹说。

Bad girl

那天晚上,高桥带回来一个女人,他像是喝了不少酒,脸涨得通红,他倚靠着门框,艰难地说着:“久城……先生……麻烦帮我……照顾……一下……久美。”女人穿着水手服,虽然化了很浓的妆,也能看出来早就过了扮JK的年龄。她把高桥扔在沙发上,揉着久美的小脸蛋,在上面“叭”地印了一个口红印,“真可爱,这是你的妹妹吗?”她面朝着的那个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。

“是的,这是他的妹妹。”我替他回答到。

“那他几岁了啊?感觉他像是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样子。”

“他可是平成青年哦。”

“那他该叫我姐姐了。”女人笑着搂住高桥的肩膀,将他往房间里拖,后者则如同一摊软烂的污泥。隔着黑色的丝袜,也能看出来女人的整条腿都在用力,我担心她的高跟鞋将地板戳出一个洞,连忙上前帮忙。

“多少钱啊?”我好奇地问。

“三万日元,次数不限,先生你要加入吗?也是三万。”

“不。算了。”我看着她丰满的曲线,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。

“年轻时我可比现在有活力多了哦,我以前还做过地下少女偶像呢。”女人摆了一个夸张的POSE,然后关上了门。

久美在我的房间里一直重复地唱着樱桃小丸子主题曲的高潮部分,让我根本无法入睡,直到天微微亮起的时候,我仍然能听到高桥兴致勃勃的声音:“您是怎么想到做这份工作的呢?为什么不选择体面一些的?诶?你不知道尼采吗?那叔本华呢?”

The nobodies

这房子里一定是有鬼的,正如一件事不可能完美地面面俱到。我有一次在看录像时,用余光瞥到佐久间先生伫立在楼梯口,可我冲出去,那里又什么都没有。

高桥也不止一次地和我说过,他在客厅抽烟的时候,天花板上的血迹一会儿变成一个跳舞的女人,一会儿又变成一只巨大的老鼠向他扑来,我还曾经和他争论,我认为一样东西不可能既像女人又像老鼠。

“米妮不就是吗?”他则这样回击我。

我哑口无言。虽然我们都没有去过迪士尼,但都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情,例如不能带食物进去,并且里面的食物都超级贵之类的。

“那些都是假的,是人扮的!你知道那件事吗?一个小孩看到他喜欢的卡通人物摘下了头套,那里面是工作人员的脑袋,然后大受打击。”我负隅顽抗。

“谁说那个就是真的呢?说不定那个也是头套罢了,把它拿下来,里面也许又是那个卡通人物了。”

而在我们争论的时候,天花板上的女人不停变换着头套,一会变成人类,一会又变成米妮。

她邀请着地上的佐久间先生与她共舞,正如由亚当的肋骨变成的夏娃。

可怜的佐久间先生没有手脚,无法答应她的请求,也无法摇头拒绝她。

This is Halloween

万圣节的夜晚,很应景地停电了,那时我正在地下室看着录像,突然陷入一片漆黑。

我锁上门,走出地下室,地上之前被警方喷了鲁米诺试剂,沙发上一片光亮,荧光的痕迹一直从客厅延伸到二楼,楼梯上有很明显的擦蹭痕迹,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上一下两串足迹,向上的那串脚印一直通向窗户,像是指引人们走向天国的道路。

我们开着佐久间先生留下的老爷车去买啤酒,它的引擎一路上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。

“在那里向右转弯。”高桥指着前面那个路口。

那个便利店的店长很和蔼,热情地帮我们把手里捧着的零食,糖果和酒装进了两个大袋子,还便宜了不少钱。

“为什么不继续干下去了呢?”店长问高桥。

他羞涩地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

“你什么时候离开的?”我问高桥,他回答了我一个日期,那是他买下这幢房子的时候。

再沿着这条公路往下走,就到了江户川,我们在路边停下车,倚靠着车门抽着烟,河水映照着漫天的繁星,闪烁得让人没法看清两岸的地面。

“久城君是第一次来这里吗?”高桥问我。

“不是,但也好久没来过了。”

“我乡下的家里有一条小河,当时他们都说,江户川比它宽好多,我还不信,来东京这么久,每次都听人说这里很美,却总是没有时间,今天终于看到了。”高桥的眼睛里映照着星光。

“小时候奶奶告诉我,人死去会化成天上的星星。”高桥的脸上满是怀念,“你说东京死过多少人呢?而河水见证了这么多人的逝去,仍然在自顾自地流动着,真神奇。”

“是啊,真够神奇的。”我正回应着,久美突然欢呼雀跃地跑向河边。我们都担心她出事,赶忙跟过去,她则像精灵一样,蹦蹦跳跳地向前走着,我们则在后面连滚带爬。

突然久美向河水里扔了什么东西,发出“嗵”的一声,水面上的光破碎了几秒钟,又聚拢到一起。

“那是什么?”我问久美。

“是哥哥让我做的!”久美手舞足蹈。

“我没有……”高桥小声说着,想下去将他带回来的沙包捡回来,可它已经被水流冲走了。

“再买一个好了。”高桥像是在安慰着自己。

回家的路上,我们看到路的另一边有警察在巡逻,希望他们不要叫我们停下,我们一直在祈祷着,虽然我们都并没有喝酒。

所幸他们也只是应付一下工作,并不打算做多余的事情,我们平安回到了家。

我们将酒倒进酒杯,大量的泡沫溢出来,流到我们颤抖的手上和旋转晃动的桌子上,而留在酒杯里的只有一丁点。我们不断向荧光痕迹泼洒着酒液,可惜它依然在那里。

高桥不断的给我倒着酒,我很快喝得烂醉,第二天,我发现我在房间里,身上满是呕吐物。

Third day of a seven day binge

“你应当感谢我。”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我突然对正在看书的高桥说。

“诶?”高桥不解地看着我。

“我那天为了回房间拿我装着录像带的密码箱,踩了放在玄关的地垫,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,我就把地垫装进了旅行包里。”

“而那上面,有一滴血迹。”

“如果警察看到它,说不定就会发现,其实凶手是从大门离开的。”

“楼梯上的脚印是一下一上,向上的那串脚印通向窗户,所以警方认为,凶手是从窗户离开。”

“我一直不明白的问题是,明明相比起楼梯口,书房与他卧室的距离更近一些,他为什么不逃进书房呢?以及他为什么不将现场伪装成意外死亡?明明佐久间先生上了年纪,心脏也不太好。这样不是能大大减少被抓到的风险吗?”

“但如果做出这样一个假设,如果凶手的活动顺序是这样的话,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:他在客厅和佐久间先生交谈时,突然拿出准备好的斧头,砍在佐久间先生的脖子上,他向楼上跑去,然后在楼梯口再次被砍中后背,然后凶手把他地头磕在台阶上,再拖回来,然后凶手走到楼上,从他的房间里拿出值钱物品扔到窗外,伪装成从窗户离开的样子,然后去盥洗室清理脚上的血液,再避开地上的血脚印走到一楼,对客厅里的佐久间先生进行分尸,最后从大门离开。”佐久间先生最后还是没能到达天国,我心里想着。

  “以及另一个问题,那就是凶手必须要制造一个凶案现场,原因其实也不难猜测,如果一幢房子发生孤独死,那只会打九折,而自杀事件是七折,只有杀人事件,才能打五到六折,并且手法越残忍,现场越惨烈,房子的价格就越低。我说的对吗?高桥君?”

高桥脸色煞白地看着我。

“高桥君,为什么你要说那个上夜班的人搬走了呢?他不是一直在这里吗?我从警察和你之前打工的店长那里可了解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呢,比如说,你原先在那个便利店上夜班,而租住的房子,就是这里。”

“当时警方认为你不可能作案的原因是,赃物在你被传唤时被发现丢弃在江户川里,而从这里到江户川的直线距离有两个小时的车程,就算你有车,在佐久间先生死亡之后的一个小时,你已经到达了便利店,并且监控录像显示,你整晚都在店里,只短暂地出去过两次,虽然便利店后面的房间有个小门可以绕开监控离开,但你仍然没有丢弃赃物的时间。”

“但如果丢弃赃物的不是你,而是久美呢?店长说那天你准时带着她去了店里,还和他打了招呼,而她平时就一直呆在那个小房间里,想离开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吧。”

“所以她才会对河边的地形那么熟悉,因为她根本不是第一次去。”

“高桥君,去自首吧,就说因为他说了侮辱你的话,你一时冲动才会杀死他,判不了多久的,不必担心久美,我会在这段时间里照顾好她。”我对沉默的高桥说到。

Running to the edge of the world

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,突然想起一个让人前仰后合的段子:“高桥君,你听我说……”我乐不可支地想讲给他听。

这时我才忽然想起,高桥君已经不在这里了。

我揭露他罪行的第二天,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,他拿出全部的积蓄,带着久美买下了她看了很久的那条纱裙,去了迪士尼,和米妮合了影,米奇那边的队伍太长,他们没有等到。“我们下次再来。”他安慰着哇哇大哭的久美,只是一小块奶油蛋糕就又让她破涕为笑。

然后他带着久美,从到东京站的新干线那里跳了下去。

他们又碰巧被挤进了列车与墙壁的缝隙,这下,谁都无法将他们分开了。

我很奇怪这样的尸体要怎么火化,是要像烤肉饼那样捏成一个形状,还是像烤披萨一样涂在什么东西上面,再推进焚化炉。

而铁路公司为了得到两千万的赔偿,要将这幢房子拍卖了,当然这仍然是不够的,可高桥只有这些了,这也就是我今天在这里收拾东西的原因。

下一个会购买这幢房子的人是谁呢,我猜不出。我已经发现这幢房子的风水很不好,进门长长的走廊,两个楼梯,一个通向地下,一个通向楼上,那构成了一个中文的“囚”字。

我走进地下室,最后一次在这个绝佳的地方欣赏我的录像。

“咦,奇怪。”

那次万圣节停电的时候,我没有办法取出那盘DVD,就把它留在了里面,而在那之后,我由于事情太多,再也没有打开过,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停电时我播放到的位置,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录像,里面的那个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,可明明录像又向后播放了大约五分钟。

我四处检查,终于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处活动的地方,推开那块板子,上面是一楼的盥洗室,踩着椅子就能很轻松地爬上去,原来这就是高桥从来没有吵醒我的秘密。

那天他一定是抑制不住好奇心,就在来电之后顺着这里进入了地下室,然后打开影碟机,看到了那盘DVD里面的内容。

那应该就是他宁可带着妹妹自杀,也不肯将她托付给我的原因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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